傲慢与偏见 – 简·奥斯汀

伊丽莎白十分理解此时此刻达西非同寻常的心情,他心里既尴尬又着急,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大胆地表白。于是她吞吞吐吐地告诉达西,自从上次读了他信里的解释后,她的情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对他充满了感激,十分乐意接受他的一切请求。伊丽莎白的回答顿时让达西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立刻抓住机会,表白自己的情感。他是那样善解人意,那样热情奔放,一看就知道他正深陷于爱河。伊丽莎白要是敢抬头与他的眼睛对视一下,她会看到他那发自心底的喜悦是如何发散到他的脸庞,构成一个真实的达西的。当然虽然她看不到,却能听得到。他娓娓倾诉着自己的情感,字字句句都证明了她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使她更加珍惜他的爱情。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要想的太多,要感觉的太多,要说的太多,全然无心留意周围的景色。她现在了解到她与达西目前能够这样很好地相互理解,还真得感谢他的姨妈所做出的努力。凯瑟琳夫人在返回罗辛庄园的途中经过伦敦的时候,的确去找过达西,向他讲述了自己到龙博恩去的经过、动机以及与伊丽莎白谈话的内容,还特意把伊丽莎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了一遍。照这位夫人的理解,伊丽莎白的字字句句无不反映出她的狂妄任性。凯瑟琳夫人其实指望经自己这么一说,达西一定会向她做出伊丽莎白所没有做出的承诺。结果不幸得很,她的话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她的话反倒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我了解你的性格,我知道,如果你仍然对我深恶痛绝,你一定会向凯瑟琳夫人承认这一点的,而且会很坦诚地公然承认。”

伊丽莎白脸一红,笑道:“是的,你知道我直言快语,绝对做得到。我当着你的面都敢骂你,当着你亲戚的面就更无所顾忌了。”

“你骂我骂得对,哪句不该骂呢?虽说你的指责都证据不足,前提也不对,单凭我当时对人的态度都应该遭到批评。我当时的态度的确不可原谅,现在回想起来都懊悔不已。”

“我们就不要再谈论那天晚上谁更应该受到责备了。”伊丽莎白说,“仔细分析起来,我们俩的行为都该指责,不过,我倒认为,从那之后,我们彼此更客气了。”

“我可没有那样轻松就原谅自己。一回想起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做的事,想起我当时的态度和说话方式,我就痛苦不堪,这连续几个月来都是这样。有一句你骂得很好,我会永远记住的。你说:‘但愿你做事多一点绅士风度。’这是你的原话。你很难想象,这句话是怎样在拷打着我啊!我承认,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过来,你的话还真有道理呢!”

“我真的没想到我的话能产生这么强烈的影响。我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啊!”

“这不难相信。我敢说,你当时觉得我一点都不通情达理。你说,任凭我怎样花言巧语,都不会接受我的求婚。当时你说话的时候,脸色都变了。那情景我终生难忘啊。”

“噢,别再提我当时的那些话了,以后也不要再提起。说实话,我一直在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呢。”

达西提到了他的信,他问道:“那封信是不是很快就让人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你读信的时候,相信不相信里面的内容呢?”

她把那封信对她产生的影响,她以前对他的偏见是怎样消除的,都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

达西说:“我当时就知道,那封信一定会让你痛苦,可是这也是迫不得已。我真希望你把这封信毁掉了。特别是信中有一部分,就是开头部分,真不愿意让你再看上一眼。有些话说不定会让你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呢。”

“如果你觉得要保持对我的爱,非烧掉那封信不可的话,那就把它烧掉。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的情感和态度不完全坚定,我想也不至于因为那封信就与你分道扬镳吧。”

“我当时写信的时候,”达西说,“我自以为是很平静很从容的,可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时自己心里竟是憋足了痛苦和怨气。”

“可能这封信是以满腔愤怒开头的,不过结尾就不是那样,信的结尾显出一副慈悲心肠。不过,再别谈那封信了,写信人和收信人的内心感受现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切不愉快的情景都应该被抛到脑后。你应该知道我的原则:只回忆快乐往事。”

“我不可能按照你的这种人生哲学去做。你回想着往事,找不到一丝可以自责的地方,可以感到心安理得。你的这种说法不是一种处世哲学,而是对自己经历的一种满足和肯定。可我就不一样了。我回忆往事就有痛苦,那是抹不去也不应该抹去的痛苦。我这一生都很自私,虽然我不主张自私,可是实际上却是这样在做。小时候,大家只教我什么是正确的,却没有教会我怎样去完善自己的性情。他们给我制订了许多条条框框,但我总是以一种自负傲慢的姿态去执行。不幸的是,我是独子,在很多年里我只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让父母给宠坏了。虽说他们自己为人很好,尤其是我父亲,他慷慨大度、和蔼可亲,可是他们却放任纵容甚至教导我自私自利、高傲自大,只关心家里人瞧不起天下人,最起码是认为他们的见识和财富不如自己。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我就是这样;要不是你,我最亲爱的、最可爱的伊丽莎白,我这德行可能会继续下去。我欠你的太多了!你给我上了一课。起初的确很难接受,后来却受益无穷。你对我那一阵羞辱,恰到好处。当初向你求婚,根本就没想过竟然不被接受。你让我看到,要取悦一位值得取悦的女子,自命不凡的方式绝对行不通!”

“那时候你认为我值得取悦吗?”

“的确这么认为,你又会想到我太自负了吧?我当时还真的以为人们希望并且期待着我向你求婚呢。”

“我的行为举止一定让你误会了,不过,决不是有心的。我从来没想到要欺骗你,可是我兴致一起来就常常做错事。那天骂你后,你恨过我吗?”

“瞧你!或许一开始我也只是很生气,不过后来我就知道该生谁的气了。”

“我真不敢想,你在彭伯里见到我的时候,是怎样看待我的?你责怪我不该上那儿去吗?”

“根本就没有。我只是感到意外。”

“你肯定没有想到当时我看见你时的诧异。我的良心告诉我,我不能让你对我特别客气。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竟会得到你的特别款待。”

“我当时的目的,”达西说道,“就是要尽量礼貌周全,让你看到我达西并没心胸狭隘到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的程度,我就是要让你看到你对我的指责已经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希望能赢得你的谅解,减轻你对我的偏见。至于说我是什么时候又开始萌生出别的一些念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想,大约是在见到人之后半小时左右吧。”

然后,他又谈到乔治亚娜对于结识伊丽莎白非常高兴,但对于她突然离开深感失望。话题自然就转移到了她那次突然离开的原因,这时,伊丽莎白才知道达西当时在她住的旅馆里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她们一行走了之后,就从德比郡出发去寻找她的妹妹,他当时在客房里表情严肃,神色凝重,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事情而焦虑,而是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