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 – 简·奥斯汀

一见面,他就向她询问她家人的情况,虽说没有问到具体某个人的情况,态度却十分友善,他的言谈、他的表情都和以前一样,那样令人愉悦,那样从容轻松。

与伊丽莎白一样,加迪纳夫妇也觉得宾利是个十分风趣的人。他们早就盼望着认识他了。面前的这群人激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先前他们怀疑达西先生与外甥女关系不同一般,这时忍不住在一旁偷偷地观察着两人的表现,很快就有了新的结论:这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已初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对女方的情感,他们还难以琢磨透彻,可是男方流露出的倾慕之心,让人一看便知。

伊丽莎白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要弄清楚每一位来访者的心态,要镇定自己的情绪,还要亲切地接待每一个人,给大家留下好的印象。特别是这最后一个任务,是她最担心失败的,现在却最有希望成功,因为她努力去取悦的这些人,早就对她心存好感。宾利乐意与她交好,乔治安娜渴望与她交好,而达西则下定决心,一定要与她交好。

伊丽莎白一见到宾利,她的心就自然而然地飞向了姐姐,噢,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知道宾利的心是否也像她一样,飞向了同一个人。有时候,她似乎感到他的言语没有以前多了,可是有那么一两次,她又欣喜地发现,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就是在从她的身上寻找姐姐的影子。虽说这些都只是她凭空想象,可是她对宾利对待达西小姐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虽说以前达西小姐一直被认为是简的情敌,可是从她和宾利两人的神态中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存在着特别的爱慕之情,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两人关系朝着宾利小姐的愿望在发展。没过多久,伊丽莎白就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客人们临别的时候,还出现了两三个插曲。在爱姐心切的伊丽莎白看来,这些小插曲无疑表明了宾利至今还对简念念不忘,温情脉脉,也暗示出他的一种心迹,他希望多谈谈简的情况,只可惜他的勇气不够大。有一次,其他几位在一起交谈的时候,宾利对她说,大家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语气中带着几分真诚的遗憾。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接上话,就听他又说道:“有八个月了,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我们一起在泥泽地别墅跳舞。”

伊丽莎白见宾利对往事记得如此清楚,心中暗自高兴。后来,他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瞅了几个机会问她的姐妹们现在是否都在龙博恩。这个问题并无深意,刚才的交谈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他的眼神、他的动作却意味深长。

伊丽莎白很少能够正视达西先生。但只要她朝他瞥上一眼,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他和善的表情,却听不出他的谈吐里面有丝毫高傲自大、轻视她亲戚的语气。这使她想到:自己昨天目睹了达西先生待人的态度,大有转变,无论这种转变有多短暂,至少也维持到了今天。她看到,达西几个月前还不屑于与她的亲戚交谈,视之为羞辱,如今却极力套近乎,图表现,争取好的印象;她也看到,他此时此刻不仅对她本人礼貌周全,而且对她的亲戚也客客气气,她还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在亨斯福教士住宅楼发生的一幕。那时候他是怎样公然蔑视她的亲戚啊!两相比较,他的变化是多么巨大!他的剧变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她内心的震惊几乎展露无遗。无论他是在泥泽地别墅与亲密的朋友相聚,还是在罗辛斯庄园与他那些显贵的亲戚相处,伊丽莎白都不曾看见过他如此热切地去取悦于人,如此乐意去放低架子,如此甘于打破一贯的矜持。殊不知,尽管他的努力换来了她的穷亲戚的好评,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而且他这样大献殷勤,结识这样的人,只能招致泥泽地别墅和罗辛斯庄园的女士们的讥讽和抨击。

客人们在这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当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达西先生特意叫妹妹和他们一起向加迪纳夫妇和贝内特小姐发出邀请,希望他们离开这里之前,能够到彭伯里庄园去吃一顿饭。达西小姐虽然有点畏缩羞怯,显得还不习惯发出邀请,但也还是乐意按哥哥的话去做。显然,这一邀请主要对象是伊丽莎白。加迪纳太太用上眼睛瞟了瞟外甥女,想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份邀请,却见她把头扭向一旁,就料想她有意避开是一时羞怯,并非不愿意接受邀请,同时又见丈夫生性喜好交际,此时表现出十分的愿意,于是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把赴宴的日子定在后天。

宾利说十分高兴可以再次见到伊丽莎白,到时候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还要向她打听许多赫特福郡的朋友的消息呢。

伊丽莎白满心欢喜,在她看来,宾利先生实际上是想多听听她谈谈姐姐的情况。客人们走了之后,伊丽莎白想想宾利的话和其他一些事情,觉得虽然这半个小时相聚之中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可是从总体来看,还是令人满意的。此刻,她特别渴望一个人待一会儿,又害怕舅舅、舅妈问这问那,东猜西想,所以与他们稍稍待了一会,听了他们对宾利的一些赞誉之辞,便匆忙走开换衣服去了。

事实上,她并不担心加迪纳夫妇会刨根问底,他们不会逼着她回答的。很明显,伊丽莎白与达西的交情要比他们想象的深得多。而且达西深爱着她,这也十分明显。他们看到了许多饶有兴趣的情况,只是不便问她罢了。

可是他们对达西先生的好评却是一件让人着急的事。自从他们与达西先生结识以来,还没发现他有什么缺点。达西先生待他们礼貌客气,令他们感动。如果他们不考虑其他因素,而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和他们由此得出的结论一定不会被赫特福郡那些认识达西先生的人所认同。现在只有相信那位管家了。很快他们俩就意识到,女管家的话一定不会不得到认同的。因为她在达西四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她本人言行举止也是那么端庄正派。就连兰顿的朋友们提供的信息也无损于他的声誉。大家都说达西除了高傲,无可指责。或许他是有点傲慢;即便是没有,小集镇的人也会这么认为,谁叫他们家族的人从来不光临这个小镇呢?不过,大家还是一致承认,他是一位慷慨大方的好人,为穷人做了不少好事。

至于威克汉,加迪纳夫妇很快就发现,这里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并不怎么的。虽然人们并不大了解他与他恩公的儿子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恩怨纠葛,但都清楚一点,那就是,他离开德比郡的时候留下了一屁股债,后来都是达西先生替他还了。

这时的伊丽莎白,她的脑子里全是彭伯里庄园,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更加烦乱。夜漫长,却仍然不足以让她定夺自己该对豪宅里的那一个人持有什么样的感情。她躺在床上整整两个小时难以入睡,脑子里仍是思虑百结,理不出头绪。可以肯定,她不恨他。绝对不恨!忿恨早已无影无踪,而且可以说,她早已开始因为自己曾对他产生过厌恶感而愧疚不已。他可贵的品质令她肃然起敬,虽然起初她并不愿意承认,但至少曾经一度消除了她对达西的厌恶感。如今,她又听到人们对他一致称道,昨天还亲眼目睹他所表现出来的和善亲切的态度,她对他的敬重已经升腾而成了一种更为友好的东西。可是,无论是敬重还是别的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内心深处有了一种善意的动机,这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她的感激之情。她心怀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更是因为他仍然深爱着她,他原谅了她当初拒绝他的求婚时的无礼之举和刻毒言语,原谅了她拒绝他求婚时对他的无端指责。她原以为,他一定会把她当作最大的仇敌避而远之,可是这次两人偶然巧遇,他竟然如此急切地修补两人的关系,没有丝毫粗俗鲁莽的言语,也没有任何怪异不当的举动,甚至竭力向她的亲戚大献殷勤,以博得好感,并屈驾把妹妹介绍给她认识。一个那样傲慢的人竟然发生了如此剧变,激起的不仅是震惊,更是感激,而且这只能归结到一点:爱,炽烈的爱!她无法准确地说出他的爱有多深,但她觉得应该促进这份情感的发展,至少绝对不能加以遏制。她尊重他,敬佩他,感激他,她衷心祝愿他幸福,同时也想知道他的幸福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她本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尽力促成两个人共同的幸福。她自信,她自己仍然拥有这种能力,能够让他再次向她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