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 – 简·奥斯汀

“还应该减去她去拉姆斯盖特的日子。”伊丽莎白心里说着。

“要是您家主人结婚了,您就可以多见到他了。”

“谁说不是啊,就是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才能成真,也不知道哪位姑娘可以配得上他呀。”

加迪纳夫妇都笑了。伊丽莎白忍不住冒出一句:“您这话的确是给他增色不少啊!”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只要认识他的人都会这么说的。”女管家答道。伊丽莎白认为这有点言过其实,可是听到女管家往下说的话,她不觉更加诧异起来。女管家说:她认识他时他才四岁,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粗话。

这句赞扬,算得上是她今天听到的最不同寻常的,与自己的想法最不同的话了,因为她一直都坚定地认为,达西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于是,她对达西的那份热切关注的情感一下子苏醒过来,她渴望听到更多的介绍,甚至十分感激舅舅的一句话:

“值得这样称道的人,世间不多啊!跟上这样一位主人,是您的福气啊!”

“您说的不假,我想我也真是幸运。就算是走遍世界,也找不出比他还好的主人。我总是说,小时候性情好,长大了一定会宽厚仁慈。我家主人小时候就是一个性情最温和、为人最慷慨的孩子。”

伊丽莎白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女管家,心里暗想:“达西真是这样吗?”

“他父亲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加迪纳太太说道。

“是的,太太,他确实是个大好人。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我们少主人对穷人也一样慷慨大方。”

伊丽莎白听着、想着、怀疑着,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可是雷诺兹太太所说的话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谈到画像、宅院的面积,家具的价格等等,全都白搭。加迪纳先生认为雷诺兹太太所说的这些话有些言过其实,全都是出于对家族的偏心。不过,他着实感到有趣,于是又登上高高的楼梯,一边兴致勃勃地细细讲着她家主人的种种美德。

“他是世上最好的地主,最好的主人,”她说,“他一点也不像如今的那些年轻人,一心只想着自己。他的佃户和仆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有人说他高傲,可我看不出他有丝毫高傲。我寻思着,那只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夸夸其谈而已。”

“往他脸上贴的金片太多了一点吧?”伊丽莎白想道。

“这位太太所讲的达西先生的情况,与他对待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的行为可有些不一致啊!”她的舅妈边走边低声说着。

“或许我们弄错了。”

“这不可能,我们的消息很可靠的。”

大家来到楼上宽敞的大厅,立刻被领进了一间十分漂亮的客厅,这客厅刚刚被装修一新,显得更优雅明快,远甚于楼下的房间。据介绍,去年达西小姐在彭伯里时看中了这间房,于是达西先生为了让妹妹高兴,让人把这里重新装修了一遍。

“他真是一位好兄长啊!”伊丽莎白一边朝一扇窗户走去,一边说道。

雷诺兹太太说,达西小姐一进屋,一定会十分高兴。末了,她又补上一句,说:“达西先生就是这样,只要能让妹妹高兴,他会想到就做。为了她,他没有什么事情不愿做的。”

接下来,他们参观的是画廊、两三间大卧室,这是最后要看的项目了。画廊陈列着许多精美的绘画,可惜伊丽莎白不懂绘画。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那些画中,她最喜欢看达西小姐的几幅蜡笔画,里面的题材很有趣,也更容易看懂。

画廊中有很多全家福画像,不过这类画像很难吸引一个陌生人的注意力。伊丽莎白走过去,寻找着那张唯一能让她辨认出来的面孔。终于找到了!……她发现画像与达西先生惊人相像,满脸笑容,她记得以前有那么几次,他也是这样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她在这幅画跟前站立了好几分钟,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后离开画廊的时候,她特意又去看了看那幅画。雷诺兹太太告诉大家,这幅画还是达西先生的父亲在世时绘制的。

此时此刻,伊丽莎白的内心漾起一阵温馨的情愫,这是她与达西交往接触最频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对于这种情感的变化,雷诺兹太太对达西先生的赞扬有着不可小觑的意义。有谁的赞美会比聪明的仆人的赞扬更有价值呢?在她的眼中,他是兄长、是地主、是主人,有多少人的福祉系于他一身啊!他能够给人幸福,也能施以痛苦;他能广施恩泽,也能行坏作恶。然而,她的女管家所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对他人品的称道。伊丽莎白伫立在那幅画有达西的画像面前,与他的目光久久对视,心里重温着他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记忆中的那片温情融化了她对达西说过的一些不中听的话所产生的隔膜。

大家看过了楼上供一般人参观的房间之后,又回到了楼下,向女管家辞行。女管家把他们送到大厅出口,吩咐园丁陪客人出去。

一行人穿过草坪,朝小溪边走去。这时伊丽莎白停下脚步,回过头想多看一眼彭伯里府邸。她的舅舅、舅妈也停了下来。正当舅舅估摸着这座石头建筑的年代时,忽然,这座宅院的主人沿着一条通往后面马厩的小路朝这边走来。

大家相距不到二十码,再加上他出现得实在突然,伊丽莎白根本无法躲过他的视线。他们目光相遇,两个人的脸都刷地一下红透了。达西完全惊呆了,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一会儿之后,他又恢复了常态,朝这一行人走了过来,与伊丽莎白打招呼。他的语气虽然不是十分镇定,至少也是十分礼貌。

伊丽莎白本能地转身想走,可是见达西走了过来,也停住了脚步,接受达西的问候,但内心的窘迫实在无法控制。舅舅和舅妈从没有见到过达西先生本人,即使感觉他与刚才看到的画像十分相像,也不敢断定眼前的先生就是达西,不过一看到园丁见到主人的那副惊诧的表情,他们立刻就明白了。当达西与外甥女说话时,他们远远地站着。伊丽莎白满脸惊诧,一片茫然,没有一点勇气抬头正视达西的脸。达西客客气气地向她询问起家人的情况,伊丽莎白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的。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自从上次分手之后,达西的行为举止变化很大,所以此刻的他的每一句话都给她增加一分窘迫。她不断地在心里骂自己,竟然闯到这里来,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合适。他们俩在那里站着,这几分钟,在伊丽莎白看来,可以说是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此时,达西也并不比她轻松。他的谈吐之中,平日那种从容的语气已经荡然无存。他翻来覆去地问着她什么时候离开龙博恩的,在德比郡住了多久,等等。他不断地重复着,语气匆促,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思绪纷乱如麻。

最后,他再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过来,向她告别离开了。

舅舅、舅妈立刻来到她的身边,一个劲儿地夸奖达西先生仪表出众。伊丽莎白一句话也没听过去,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往前走,闷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感到羞愧,感到懊恼,无法摆脱这种感情的折磨。来这里游玩是不幸最失算的事情。他一定会想这事太奇怪了!他这样高傲的人,会把她看成怎样下贱的人啊!这不正好让人觉得她是死乞白赖地送上门来吗?唉,自己为什么要来?他又为什么偏偏要提前一天回彭伯里呢?他们要是早走十分钟,也不会让他认出自己来了,很明显,他是刚刚下马或者刚下马车。想到刚才相遇的尴尬,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而且他的举止行为,与以前大不一样!这说明了什么呢?他居然还和她自己说话,太离奇了。不过,他说起话来又那么客客气气,而且还询问她的家人!这次意外相遇,他的举止如此谦恭,谈吐如此温存,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事儿。他在罗辛斯庄园把信交给她的时候,他那说话的态度与现在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