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 – 简·奥斯汀

父亲的回答丝毫没有让伊丽莎白认同,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怀着失望和遗憾的心情走开了。不过,就她的本性而言,她是不会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平添苦恼的,她深信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不必再为那些不可避免的恶行丑事而伤神,也不必再忧心如焚地去说服谁了。

假如丽迪亚和母亲知晓了她与父亲的谈话内容,她们的愤怒将是无法想象的,一定会勃然而起,同时向她攻击。在丽迪亚的幻想之中,布莱顿之行意味着体验一切人间欢娱,她用创造性的目光在内心里憧憬着到处都是军官的海滨浴场,那里的街道,还有那里的神奇经历。她仿佛看到几十名军官向自己大献殷勤,还有好多素不相识,仿佛看到那座蔚为壮观的军营,看到了那一片片连绵伸展的帐篷,里面满是青春焕发血气方刚的官兵,他们全都身着光彩夺目的红制服。她也仿佛看见自己安坐军中帐里,风情万种,同时与不下六名军官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这是她幻想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假如丽迪亚真的知道了她的姐姐极力想把她从如此美妙的幻想和现实中拽回来,她将是何等感受呢?只有妈妈才能理解她,因为她自己也有过几乎相同的感受;也只有丽迪亚前往布莱顿才能给她悲伤的心灵以慰藉,因为她深知,丈夫根本就不打算去布莱顿。

可是,她们对伊丽莎白阻拦一事一无所知。她的情绪高涨,一直持续到丽迪亚成行的那一天。

伊丽莎白又要见威克汉了。她回家之后的这段时间,也与他有些往来,原先的烦恼早已不复存在。当然以前并不因为对他的倾慕而泛起的躁动也已荡然无存。她甚至开始发现,他原先拥有的、曾经赢得她的芳心的翩翩风度是那么矫揉造作,千篇一律,让人恶心讨厌。眼前,威克汉对她的大度又一次引起了她的不悦。他试图重新燃起他们初识时的情感火花,重温旧梦,对于经历了一场变故的伊丽莎白来说,这一企图只能激发她的恼怒。被这种游手好闲、轻浮浅薄之辈作为追逐对象,使她对他残存的一丝情感烟消云散。在威克汉看来,自己不用向她解释这么长时间把她冷落一旁的原因,随时可以再次赢得她的芳心,让她的虚荣得到满足,却没想到这更加深了伊丽莎白对她的厌恶,她只是强忍着没有骂出来。

民兵团在麦里屯驻扎的最后一天,龙博恩宴请了威克汉和其他几位军官。伊丽莎白压根儿就不想与威克汉好声好气地告别。当威克汉问到她在亨斯福郡的生活情况时,她有意提起菲茨威廉上校和达西先生在罗辛斯庄园住了三个星期,并问他认识不认识菲茨威廉上校。

威克汉闻言,先是一惊,继而不悦,接着大惊失色。不过,他不久就镇定下来,继而一笑,回答说,自己以前常常见到菲茨威廉上校,并说他非常具有绅士风度,接着反问伊丽莎白,她对这位上校印象如何。伊丽莎白对菲茨威廉赞叹了一番。之后,威克汉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刚才说他们在罗辛斯住了多久?”

“将近三个星期。”

“你经常见到他?”

“是的,几乎天天见。”

“他的言行举止与他表弟的大不一样啊!”

“不错,完全不同,不过,与达西先生交往之后,我对他的印象有了改善。”

“真的?”威克汉叫出声来,他的神情一丝一毫都没有逃过伊丽莎白的眼睛。“不过,请问你,”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换了一种更轻松的口气说道,“他是在谈吐方面进步了?他真的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多了几分随和?我可不敢相信,”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他在本质上有了进步。”

“哦,不。”伊丽莎白说道,“我想他的本质并没有变。”

听到伊丽莎白这么一说,威克汉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表示怀疑。她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他心中忐忑不安,急于想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这时只听她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经过与达西先生交往,我对他的印象有了改善,我可不是说他的思想或行为正在改进,而是说与他交往得越多,就越了解他的性格。”

威克汉顿时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有好几分钟,他一声不吭,极力想摆脱他的窘困。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转过头来,用极其温和的语气对伊丽莎白说:

“你是非常了解我对达西先生的感情的,你一定会理解,当我得知他终于走上了正道,哪怕只是表面如此,我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在这方面,他的高傲性格可能起了作用,这即使对自己无益,对许多其他人也有好处。正是因为他的高傲,才使他不屑于去做一些像以前一样伤及我本人的傻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刚才一直在说他的举止沉稳,我想,可能只是在他姨妈那儿做客期间表现一下而已,他对他姨妈的看法和观点十分敬畏。我知道,每当他与姨妈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战战兢兢的,这多半可以归结于他想向德·波尔小姐求婚。我敢肯定,他心里十分希望能成就这桩婚事。”

伊丽莎白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头。她看得出,威克汉想把话题扯回去,重新谈他的满怀愁绪,但她没有兴致去促成他的意愿。在后半个晚上,他表面上一直都显得轻松惬意,却再也没有去向伊丽莎白献殷勤。虽然告别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显得客客气气,其实内心里或许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彼此都已不想再相见。

晚宴散了,丽迪亚跟着福斯特太太去了麦里屯,以便第二天一大早一同出发。她与家人分别的时候,没有感伤落泪的气氛,倒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唯一掉眼泪的是凯蒂,不过她流泪全是出于恼怒和妒忌。贝内特太太说了一大堆祝愿女儿幸福的话,并且反复叮嘱女儿,不要错过任何尽情玩乐的机会。对这样的嘱咐,丽迪亚有千万个理由去一一照办。最后,丽迪亚大声喊着再见,只顾着自个儿乐,全然没有听到姐姐们柔声细语的道别。

第四十二章

如果说伊丽莎白的婚姻观和家庭观都是基于自己的家庭背景,那么她所憧憬的婚姻家庭可能并不美妙。她的父亲当年贪恋青春美色,着迷于性情温顺的表象(年轻漂亮的人一般都有这种表象),娶了一位智力平庸、心胸狭隘的女人,结果结婚之后,不久就心灰意冷,原先的儿女之情早已荡然无存。他的声誉、尊严、信心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幸福家庭的憧憬到头来却是黄粱美梦一场。贝内特先生尽管一时鲁莽造成终身失望,但他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寻欢作乐,慰藉自己的愚妄之举造成的不幸,他无意寻找心灵的慰藉。他爱读书,爱乡村,这些情趣演绎成了他的主要嗜好。他的妻子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情趣,只是做些幼稚和愚蠢的事逗得他开心。可是,这并不是男人们希望从妻子那里寻求到的幸福,而只是无法获得其他欢娱时,一个达观者对种种不利情境的利用而已。